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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年05月15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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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版:百姓故事
2024年05月15日

我的二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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/ 唐春地 /

 

无意间翻阅到一本关于《中国农村调查》的书,读到童养媳那一章节,我的心仿佛被锤子击了一下,我的二姑也是童养媳,父亲曾多次提及她做童养媳的遭遇,件件往事,令我至今难以释怀。

1951年冬,皑皑白雪笼罩着村庄,晌午太阳化开的雪水,日落后,就在屋檐下结成冰凌子。奶奶患有先天性哮喘疾病,常年是个药罐子。爷爷抱着嗷嗷待哺的儿子(也就是我父亲),看着面黄肌瘦的两个女儿,又看着见底的米缸,忧心忡忡。

一日,爷爷带着二姑去芦田的亲眷处借米,亲眷见二姑虽穿着破衣烂衫,却五官端正,乖巧懂事,她有些心疼起来,看着她,突然脑子一转:我那儿子媳妇婚后多年不育,若将这个闺女过继给他们抚养,那该多好?她把这个想法,告诉了爷爷。

爷爷听着亲眷的一番话,心里既难受又无奈,家里已快断粮,过继给别人,他们会不会待阿囡好?亲眷看出了爷爷的忧虑,向他保证说:“你们放心,我们一定会把她当作亲生女儿看待,你先回去商量,若同意,我们就来领。”

北风凄厉地刮着,穿过漏雨透风的老屋,阴冷潮湿。奶奶哆嗦着身子,蜷缩在火炉边,神情悲伤。爷爷闷头吸着旱烟,唉声叹气。两人商讨到半夜,送出一个孩子,家里就少一张嘴。咬了咬牙,狠了狠心,最终决定把二姑过继出去。那一夜,爷爷奶奶紧紧地搂着二姑,颤抖的手,轻抚着二姑的小脸、小鼻子、小耳朵,流泪到天明……

四五天后,亲眷带走了我的二姑。

临走时,奶奶抱着二姑,亲着她那瘦瘦的脸颊,又给她整整衣襟,嘱咐说:“阿囡,到了养父母家,要听他们的话,爹爹姆嬷实在没办法,只能走这条路,让你受委屈……”

六岁的二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泪水唰唰流着,一步三回头,挣扎着,抽噎着,爹爹、姆嬷、姐姐……那喊声,悲伤无助,撕裂山谷。

二姑到了养父母家后,头半年过了段吃饱穿暖的日子。然而,只此而已。

多年不育的养母突然有了身孕,第二年,便诞下一子。这让养父母极其高兴,都说肚不疼,人不亲,有了亲骨肉后,他们对二姑就没那么在意了,二姑的生活,开始一点点地下降。以前有好吃的,尚能分得一口。如今有了弟弟,有时候,菜碗里连一滴汤都不剩。

七岁的她,每天天不亮便起床,烧火、做饭、扫地,割猪草,汰衣裳、洗尿布……冬天,寒风刺骨,她的手指、脚趾,长满了冻疮。但她从不喊累、喊苦、喊疼,她知道,她是住在别人的屋檐下。

看着手脚勤快的二姑,养母有了打算,山里穷,娶媳妇难,要是将她收作为媳,如此,儿子娶妻无忧,还省下了一大笔彩礼钱,岂不更好。

就这样,我七岁的二姑,由过继女变成了童养媳。

此事传到爷爷及大姑耳里,大姑气愤地说:“爹,二妹的日子,可是连牛马都不如的啊,还是去带她回家吧。“两人赶到芦田,试图带二姑回家,但哪有这么容易。养母说:“我们养了她快两年,当初可是说好的,既然已过继,就是我家的人。”二姑抱着爷爷的胳膊苦苦哀求:“爹,你带我回去吧,我想家,想你们,想姆嬷,想弟弟……”二姑的哀哭,亲眷的话语,犹如尖锐的冰凌,刺得爷爷肝肠寸断,他站在塘边古树下,一拳拳敲击着粗糙的树干。

日子一天天地挨。二姑为了多挣几个工分,她扛着扁担畚箕,咬着牙齿,每天挑得比后生哥还要多。每晚到家,双脚锥心般疼痛,双肩更是不能碰触。

年复一年,姑父终于长大,两人成了亲。

成亲后的二姑连生二胎女儿。婆婆十分不悦,跺着小脚,在灶间砧板薄刀斩得叮当响。

面对婆婆的冷眼冷语,二姑常常去村口的庙里烧香拜佛,看郎中,吃偏方,喝中药。或许是二姑的虔诚感动了神灵,两年后,终于生下一个儿子。

盼到孙子的婆婆,终于露出了笑容。为月子中的二姑烧了一碗鸡子榨面,二姑哽咽地吃着,平生第一次吃到如此美味的点心。香火得到延续,生活有了希望,她第一次踏踏实实觉得可以过上好日子的念想!

隔了一年,二姑又生下一个女儿,并做了节育手术。身子还未恢复,她就忙着做饭、洗衣、喂猪、放牛、割草、砍柴、煮猪食、切鞋底……从那时起,二姑开始有病,且渐渐地由小病变成大病。

1982年春节,得知二姑生病,父母亲带着我与弟弟,去探望病中的二姑。记忆中的二姑,中等身材,齐耳短发,白净的脸庞,眼神透着一股坚毅。当地村民说我长相酷似二姑。

她看到我和弟弟,抱了又抱,亲了又亲。临走时,她从柜子里取出一条银项链,心形吊坠上,一面刻着“长命百岁”四个字,另一面刻着精致的花纹。我非常喜欢,一直戴在脖颈上,但是十九岁那年,不慎被我弄丢了,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十分可惜。

1983年清明前后,二姑咳血晕厥,生命垂危。家人随即把二姑送到余姚的医院,令人痛心的是,由于当时医疗条件落后,即使卖掉祖传戒指,千方百计筹钱医治,二姑还是被病魔夺走了年轻的生命。

38岁,多么美好的年华。然而我的二姑,却走完了她短暂又苦难的一生。

二姑去世那天,父亲正带着我在粮站买米,听到报丧消息,他手里的袋子“啪”的一声滑落,米散了一地。

永远忘不了出殡那天,春寒料峭,冷雨连绵,芦田村那条湿滑不堪的泥路上,山民们抬着躺着二姑的棺木,缓缓地向山上走去,后面,跟着四位哭成泪人的尚未成年的儿女。二姑此去再无归来,怎不叫人痛断肝肠。

二姑下葬时,相隔十里的棠溪村里,我的奶奶躺在病床上,止不住地老泪纵横,失声恸哭:“我那苦命的肉啊,都是娘不好,从小把你送人,害你吃那么多的苦,做爹娘的对不起你啊……”

六岁时的二姑,本应是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年纪,然而,贫穷、疾病、饥饿、却让她离开亲人,寄附于陌生的家庭,其间所经历的孤独和苦楚,委屈和愁悲,只有她自己知道,随着她生命的消逝,这一切,永远沉寂于芦田村后的那座坟茔里。

二姑离世时我只有七岁,我在她离开四十年后的春天,来怀念她,并写下这些思念的文字。逝者如斯,“童养媳”这个带着残酷而伤感的字眼,已经与我们永远告别,但是二姑的人生印迹,连同那个时代的记忆,将永远留存于我的思念里。

我的二姑,请您安息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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